崔桂田：越南共产党变革与政治转型研究

越南共产党变革与政治转型研究

崔桂田

山东大学政党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政党制度与国家政治建设既是一个老问题，也是个新热点，是当代社会主义国家至今没有真正破题、民众最不满意、执政党最为头痛和棘手难缠的问题，也是决定社会主义国家改革开放深度和成败的关键问题。当代社会主义国家的政党制度与国家政治建设和西方发达国家有着相同的民主法治精神和追求，却有着不同的道路和模式，最大不同在于政党制度与国家政治建设是在共产党一党执政条件下进行的，政治权力是由一党掌控而非多党竞争，政治建设的进程不是由多党竞争形成的合力推动，而是靠执政共产党的一党自觉和引领，改革的压力与动力不够。在这种条件下，如何寻找政党变革与国家政治建设的动力，实现政党变革与国家政治建设的互动共赢，建设高度的民主和法治就成为当代社会主义国家执政党亟待解决的重大课题。近年来，越南共产党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创新性的探索，积累了许多经验，为包括中国在内的当代社会主义国家政党制度与国家政治建设提供了借鉴。

一、越南共产党变革与政治转型的背景及原因

在当代社会主义国家中，越南共产党的政党变革和向民主化的政治转型之所以后来居上，走在其他国家的前头，并取得了初步的成效，是有其主客观原因，也可以说，是“内需外压”的结果。

（一）一党与多党困扰中的选择

在政党制度的建设与变革上，社会主义国家一向面临着西方多党制的挑战，受着政党制度构建上的一党还是多党困扰，这也是政治体制改革总是迈不开步子的最大原因。苏东剧变后，越南共产党同样经受着这种压力，一方面，美国众议院通过决议要求越南删去1992年宪法中规定的越南共产党领导地位的第四条，并于2001年通过了“越南人权法案”，以民主、人权为借口，要求越南实行多党制和政治多元化；另一方面，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陈春柏公开提出“改革就是改党”，要像苏联东欧那样进行“改组”，实行政治多元化和多党制。越共中央委员、老干部陈度1998年以“万言书”的形式再次向党发难，鼓吹自由化和多党制。在这种背景下，如何解决一党制和多党制与民主的关系，击退西方和自由化分子所谓的多党制民主、一党制不民主的进攻，解除民众在这个问题上的困惑和误解，既推进民主法治建设，真正实现人民当家作主的权利，又不突破多党制和三权分的底线，巩固共产党的执政地位，就成为越南共产党必须解决的迫切问题。而党和国家的民主化改革正是这种突破一党与多党困扰中的选择。

（二）利益博弈中的民主成长与呼唤

越南社会主义定向的市场经济既培育着民主的力量，推动着民主成长，又呼唤着党和国家领导体制的改革，进一步推进民主法治建设。民主是国家与社会不同政治组织和利益主体以及相互之间利益博弈和妥协的结果，政党是社会不同政治组织和利益主体政治参与及维权的主要桥梁和工具。一个社会利益分化与博弈的程度，决定着当权者的政治压力的强度，决定着社会政治改革和民主化的力度。也就是说民主的动力在于执政党的客观压力。越南自1986年开始市场取向的改革至2001年正式提出“社会主义定向的市场经济”，历经15年，形成了国有经济、合作经济、国家资本主义经济、个体经济和小业主经济、私人资本主义经济、外国投资经济六种经济成分并存竞争的局面，至2002年非国有企业的产值约占GDP的62%。阶级结构和社会阶层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出现了大量的中产阶层，他们博弈在社会发展的各个领域。在这种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竞争和不同利益主体利益博弈的过程中，一方面，培育了民众的民主意识和公民意识，民主的力量在逐渐增强，政治参与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公民社会在悄然兴起，另一方面，政治革新滞后，民主法治建设不够，一党执政条件下政治权力仍然高度集中，民众政治参与的渠道不畅，平台严重不足，与社会主义定向市场经济发展的要求和民众的民主愿望相差甚远，矛盾日益凸显，无论是1998年的太平省事件，还是2001年西原地区的骚乱，无不与利益博弈有关，无不与民主不足有关。在这种背景下，越南共产党的民主压力越来越大，在2001年党的九大报告中第一次将“民主”写进了党的奋斗目标，驶入了民主发展的快车道。

（三）走出执政危机和赢得现实合法性之路

苏东剧变之后，越南共产党面临着“四大危机”，即经济发展滞后的危机、偏离社会主义方向的危机、和平演变的危机、贪污腐败的危机。特别是腐败危机越共称之为“危机之危机”，是“国难”，据2001年2月越共党报《人民报》称，越南5年内共查处近7万名腐败党员。在对16万党员和2000个党组织的调查中发现，43%的党员和33%的组织涉及腐败。此外，据透明国际对有关国家和地区的清廉指数排名，2002年越南的得分为2.4，在102个国家中排名居倒数第17位。据统计，越共平均每年被清除出党的人数占党员总数的比例高达1%，而且贪污腐败现象仍在不断蔓延。这四大危机都直指执政的越南共产党，经济发展滞后危机和偏离社会主义方向危机使共产党治国理政的能力受到质疑；腐败危机不仅使人民对共产党的信任降到低点，而且将社会主义国家现有的政治权力制约制衡和监督严重缺失的领导制度的缺陷暴露无遗，“绝对权力产生绝对腐败”的思维将原罪归于共产党的一党执政。和平演变危机尽管西方利用“民主”、“人权”居心叵测，醉翁之意在于推翻共产党的领导，但也反映了社会主义国家在民主法治建设上的“短板”。这四大危机为越南共产党敲响了警钟，说明共产党传统的法理和历史执政合法性正在失去，赢得现实执政合法性成为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对此，2011年越共十一大通过的《越南社会主义过渡时期国家建设纲领（2011年修订版）》指出：“官僚主义、贪污、脱离人民将会给国家、社会主义制度和党的命运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党必须防止和克服大的危机，如路线错误，干部、党员的官僚作风和蜕化、变质[1]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越南共产党加速了政党变革和政治民主化建设进程。

（四）世界政党变革趋势与民主化浪潮的回应

越南融入地区经济的舞台是东盟，开放的主战场是西方发达国家。在经济全球化和信息化迅速发展的条件下，世界民主化的潮流对越南的政治体制和越共传统的领导体制和党的组织原则及党内生活提出了新的要求，政党建设的民主化和法治化被提到了议事日程。越共过去实行的是高度集中的领导体制，在全党，权力高度集中于中央政治局常委及其党的总书记手中；在各机关、各部门，权力集中于党的“一把手”里；在党内生活中，缺乏民主，民主集中制原则的实际运行是民主不足集中有余；在党和国家机关、政府的关系中，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经济全球化和信息化的发展，也为越共学习借鉴世界政党治理和政党建设的现代化的经验教训提供了条件。

二、越南共产党变革与政治转型的进程及特点

越南共产党的变革和民主化建设历经26年，正在从高度集权的人治社会向民主法治为核心的公民社会转型，表现出许多新的特点和趋势。

（一）政党变革与政治转型的进程

越南的政治转型的进程是和越南共产党变革与民主化建设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越南共产党变革和民主化建设经历了4个发展阶段。

1、政党变革与政治转型的起步阶段（1986—1991）。党的政治思维革新和政府权力下放是主要内容，政党变革和民主化建设处于皮毛，形式大于内容，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权宜之计，没有长远的规划。

2、政党变革与政治转型的发展阶段（1991—2001年）。政治革新带有宪政气息，通过了越南第一部社会主义宪法，即1992年宪法，对国家的政治制度和领导体制、国家机关和政府机构的地位和职能、社会政治组织和团体的功能、公民的权利义务等都做了明确的规定。政党变革与民主化建设开始有了实质性突破，党和国家关系得到初步改善，国会改革和基层民主建设上取得突破性进展，引人注目。

3、政党变革与民主化建设的快速推进阶段（2001—2010年）。在越南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目标上第一次写上了“民主”二字，越共强调民主既是目标，也是推进社会发展的手段。而政治革新是实现高度民主的根本途径。政党变革与民主化建设在广度和深度上全方位推进，在国会的质量提高、选举制度的完善、党内民主化改革等方面成就卓著。

4、政党变革与民主化建设的深化阶段（2010年至今）。构建“公民社会”成为政治革新的主旋律。为了真正实现“人民当家作主”这个民主的本质，使民主由“真戏假唱”转为“真戏真唱”，这个时期越南开始讨论公民社会问题并提出要构建公民社会，并在某些省进行书记、省长的直选试点等。

（二）政党变革与政治转型的特点

目前，越南从高度集权的人治社会向民主法治为核心的公民社会的政治转型正在进行中，虽然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具有许多不确定性，但这26年的探索表现出如下一些新的特点和趋势：

1、在政党制度方面，从绝对服从法理，不搞多党制到把道理讲清，尊重人民的选择。在政党体制上越南实行的是共产党一党制的政党体制。当然，这种政党体制有一个演变的过程。越南在1976年改名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到1988年以前的12年间，实行共产党领导下的多党制。当时，除共产党之外，还有两个民主党派，一个是越南社会党，一个是越南民主党。前者成立于1946年7月22日，其成员主要是知识分子，分布在高等院校、科研机构和大医院。该党的宗旨是团结爱国进步的越南知识分子，同人民并肩作战，保卫八月革命的成果和国家的独立，建设和发展人民民主制度，进而建设社会主义。该党在争取越南独立、民主和统一的斗争中做出过贡献。该党于1988年10月15日宣布停止活动。后者创建于1944年6月30日。该党的主要成员大多数是越南进步的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该党成立后加入越南独立同盟，为争取越南独立、民主和统一做出过贡献。1988年10月宣布停止活动。1988年后就是共产党一党体制。越南1992年通过的现行宪法规定，越南是社会主义国家，越南共产党是领导国家和社会的力量，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实行一党制。2011年越共十一大通过的国家建设纲领强调：“越南共产党是执政党，领导国家和社会”。近年来，越南虽然在政党体制构建和选择的立场上没有任何动摇和改变，但在处理这个问题上的方式方法上发生了某些改变，表现出了较高的政治智慧，由过去强硬的绝对服从宪法规定和历史选择的一党制、不搞多党制到摆事实讲道理，把问题讲清楚，尊重人民的选择转变。例如，前段时间越共总书记阮富仲在印度访问期间，在回答记者关于政党制度和民主建设的有关提问时的回答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他首先强调，一党制和多党制与民主不民主没有直接关系，一党制不等于不民主，多党制不等于就民主。接着他指出，现在世界上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政党制度，有的实行一党制，有的实行多党制，有的还实行君主立宪制，我们都尊重。然后他强调，目前越南不具备实行多党制的条件，至于未来，是否实行多党制，我们尊重人民的选择。

2、在党政关系方面，从党政不分、以党代政向“党领导，人民作主，国家管理”体制内的“四权分离”转变。第一，在坚持党的领导的前提下尽最大程度地在党、国家和政府最高领导人的层面上不兼职，即越共总书记阮富仲是党的最高领导人，管理党的事务，协调政治关系，国家主席张晋创是国家元首，统率全国武装力量，国会主席阮生雄领导立法和司法，政府总理阮晋勇主管行政，使党权、军权、立法权和行政权的配置相对均衡。第二，增强国会和政府依法立法和行政的相对独立性。例如，2010年6月越南第十二届国会第七次会议期间，在讨论政府提交的河内至胡志明市的北南高铁项目时，国会代表在票决中否决了该项目，引起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同年11月在越南第十二届国会第八次会议期间，因越南船舶工业集团严重亏损，由国会代表首次公开提出对政府总理和相关人员进行信任投票的动议。第三，提出由党对人民军队、人民公安和国防安宁事业全面、绝对的领导，而由国家集中统一管理。第四，党、国家、政府机关配合办公。2007年2月8日，越共中央办公厅、国家主席办公厅、国会办公厅、政府办公厅签署了配合办公规则。政府办公厅主任讲，“四大办”的职能是党、国家、国会、政府首脑机关以及高级领导同志办事的机构，四大办积极、主动地在所有各个领域密切配合，为革新领导方式，提高党、国家、国会和政府的工作质量做出了贡献。总体上看，在党政关系上，越南共产党越来越重视与国会和政府的协商，发挥起作用。例如，在2010年10月20日至11月25日越南第十二届国会第八次会议期间，越共就将十一大政治报告草案交由会议讨论，征求国会代表的意见。

3、在政治权力的配置方面，从干部任命制、委任制向差额选举制再向人民的直选制转换。第一，革新和完善党内选举制度，实行党内所有领导职务差额选举。2001年的九大省委书记及省级领导干部差额选举的比例为10% , 2006年的十大为15% ,常委的差额比例为20%。中央委员和中央候补委员的差额选举比例分别达到30%和84%。第二，实行从基层到省级的党委书记等领导职务的直选试点。2011年越共十一大召开前，在1400多个乡、坊实行党委常委、副书记、书记的直选，在230多个县、郡实行党委常委、副书记、书记的直选，在10个省、市实行党委书记的直选。第三，国会选举实行差额直选。2007年越南第十二届国会代表选举是从875名候选人中选出493位代表，差额率是56%左右；2011年5月第十三届越南国会代表选举，从827名候选人中选举500名正式代表，差额率上升至60%，经竞争性选举产生的国会代表大大提升了国会代表的素质，提高了民众对于国会及国会代表的认可，逐步改变了国会“橡皮图章”的形象。国会代表中官员代表比例进一步降低，党外代表逐渐增多。2007年越共中央推荐的165位候选人中，“意外落选”者达到创纪录的12人，其中不乏政府重要部门的官员。493名国会代表中，党外人士43人，比例为8.7%。2011年国会选举中央推举的代表中有15名未被选上，其中包括一名中央委员，国会代表候选人中党外人士117人，比例为14.1%。

4、在党与社会的关系上，从人治社会、人情社会向公民社会转型，从刚性执政向柔性执政转变。第一，实行“民知、民谈、民做、民检”的基层民主。1998年颁布了《关于制定和实行基层民主制度》的30号文件，要求进一步实施基层民主。随后相继颁布了“乡坊民主条例”、“国家机关民主条例”和“国营企业民主条例”等，具体明确了应向人民公开的事项、应由人民参与讨论和直接决定的事项、应由人民参与讨论由政府直接决定的事项和应由人民监督检查的事项。2005年越共原总书记农德孟提出：“实行基层民主制度是新时期越南社会民主建设的突破口”。第二，发展网络民主，与民众直接对话。据统计，从2000年到2010年，越南使用网络的人口增长了100倍，当前约有2400万人口使用互联网，占全国人口的27.89%。河内市是互联网覆盖率最高的城市，其拥有市人口的60%使用互联网。2001年4月越南共产党电子报网站（前身为越南共产党报网）正式开通，平均每月点击率高达2000万人次。2007年6月28日越南设立了反腐败网站，到7月24日点击率达到了14万。2009年10月越南政府网站开通。通过“在线对话”加强了“与民众之间的互相了解和共鸣”。四是党务政务公开性。第三，党务政务公开性。越共从党的九大开始实行党代会政治报告草案提前向全民公开和征求意见制度。越共认为，既然党不但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同时也是劳动人民和各民族人民的先锋队,因此把党代会文件草案向全民公开和征求意见,是理所当然的天经地义的事情。从2001年“九大”到2011年党的十一大都将党的政治报告草案通过新闻媒体提前两个月向公众公布，并在各大报纸上开辟“人民意见专栏”，在全国范围广泛征求党内外意见。第四，提出“公民社会”的改革取向。越共认为，通过“公民社会”的建设可以提高公民和社会组织说话的分量，提高公民、社会对党和政府监督和质询的能力，更加公开、民主的社会对越共本身的民主化和廉洁奉公也是有利的。2006年越共十大强化“公民”的概念，党章第一条第二款规定“凡年满１８周岁，承认并自愿遵守党的政治纲领、党章和党员标准，完成党员任务，参加党的基层组织活动，经过实践证明是优秀的、得到人民信任的越南公民，经过审查都可以加入党”。2011年越共十一大通过的《越南社会主义过渡时期国家建设纲领（2011年修订版）》强调：“越南是属于人民、来自人民、为了人民的社会主义法权国家”，“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公民权；操心每个人的幸福、自由发展。公民的权利和义务由宪法和法律规定。公民的权利与公民的义务不能分割”[2]。